鸠汐

无可奉告

【弘杨联文】人间朝暮

29号织梦师为您带来第29个仲夏夜之梦。


dbq定错时了我真的是个憨批(滑跪)真的对不起

古风AU预警 代代第一人称视角 1w左右又长又烂 随便看看(反正自己是不想看第二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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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朝暮

 

    00

后来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久到我都快要记不得当初娄燕山那些漫长又琐碎的岁月是什么模样,我又突然地找回了少年时的习惯,在寂静的雪夜里倚在苍虬的树干上喝酒。然后我就又想起了高杨,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也曾在后院雪地里喝着烈酒并肩取暖。

他那时喝多了,醉眼迷离望向我的样子像隔着我在看什么别的人。可他又轻轻对我说,代代啊,我想去江南看看。

我说好,然后将他的狐裘又系紧了一圈。风呜咽而过,我从没发现娄燕山的夜原来是那么静,静得让我害怕。

其实那时我很想告诉他,如果真能如此,我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他要等的人了。

 

 

01

其实娄燕山上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黄子弘凡是什么身份,可没人敢说,也没有不长眼的会主动去问,权当不知道。

小少主十二岁那年从苍岚军与曦月教的战场上捡回来的小崽子,高烧三天梦里喊着阿爹,醒来以后除了名字什么都忘得干净。高杨坐在床边晃着腿,脚都碰不着地,却高高在上地对教众们下命令:阿黄是我捡回来的,以后谁都不许欺负他。

教众们面面相觑,曦月教是邪教,而苍岚军是与朝廷兵部联系甚密的名门大派,向来以铲邪灭奸为己任。苍岚与曦月正邪不两立,从来势如水火。战场上从苍岚军营帐里捞出来的小孩儿,也敢这样随便抱来养着?

有人去找教主王晰打了小报告。晰哥赶到房里的时候我和高杨正在笨手笨脚地照顾捡回来的小弟弟,高杨轻轻揉揉对方额角的淤青,见他蹙起眉头,又凑上去吹了吹。晰哥看见了,没说什么话便离开了。此后便不再听人对这件事有过意见。

后来晰哥偷偷召我过去,他说高杨这孩子虽然看着安安静静,但骨子里倔得要命。代玮你要护着他,一定要护好他。

那时我也只有十二岁,尚不懂这段话的涵义,只是懵懵懂懂地点头。

于是那年九岁的黄子弘凡就这样捡下了一条命,留在了西北荒凉的娄燕山上。

 

02

黄子弘凡烧退病好以后,显露出了一个九岁孩子的正常本性来。小孩子看什么都新鲜,噔噔噔从这边跑到那边,绕着娄燕山上下疯跑了好几天。

他也不怕生,饿了就敢大大咧咧冲到灶边讨饭吃,手痒痒了就敢去练武场让人家教他舞刀舞枪,比人还高半截的红缨长枪扛在肩上差点扛不住,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冲人一抱拳,奶声奶气地自报家门:在下黄子弘凡。有娄燕山土生土长的小孩看不惯他,练武场偷偷给他下绊子,他浑不在意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兴致勃勃地说再来再来。几天下来,全山上上下下谁都认识了这个精力旺盛跑来跑去的小阿黄。

娄燕山多了一抹跳来蹿去的红色身影,好像变得没有那么安静,也没有那么荒凉了。

 

黄子弘凡天生就是这般如火一样的性格,所到之处似乎能把冬雪也给点燃。有一次遇到晰哥,他竟也敢伸手揪住对方衣角攀谈起来,然后跟了他一路,大约是问他当教主爽不爽云云。后来从教主的表情来看我想这许是他人生中走过最漫长的一段路了,因为第二天他便揪着黄子弘凡的后领子扔到我和高杨跟前,让我们把这小话匣子精领走,自己捡的孩子自己带。

那算是严格意义上黄子第一次见到我和高杨。那个场景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发笑。

只花了三天就能稳坐娄燕山第一皮猴宝座的小崽子,话多起来能把晰哥烦得偏头痛的小话痨,第一眼见到高杨便呆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好半天支支吾吾:“嗯……在、在下,黄子弘凡……”然后慌慌张张抱了个拳。

尽管才十二岁,但那时高杨的美便已经尽显无遗了。洁白无暇的冬天,大雪飘飞如絮,粉雕玉琢的小糯米团子,眉眼精致得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小金童,对着面前红着脸十分窘迫的小朋友微笑,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高杨。”

 

03

于是此后黄子聒噪的声音大多集中在了我和高杨的院子上方。

 

“高杨高杨又下雪了,好——大的雪,原来西北的雪是这样一片一片的!”

“高杨他们说你和代代也是被晰哥捡回来的,你们这里的人都喜欢捡东西回家吗?”

“你说为什么晰哥说话声音这么低呢?他一开口不仔细听我还以为是蚊子飞过去呢。”

“高杨高杨咱们山上可真好,可以天天玩雪,真好!”

……

 

高杨坐在小书房靠窗的案边一笔一划地摹字帖,我在一旁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地守着他。天色有些阴,窗外静静地飘雪。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高杨抬头了看看窗外蹲在院子里在自己跟自己打雪仗的黄子弘凡。他看了一会,歪着脑袋问道:“山上真的很好吗?那你以后就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那样就可以一直玩雪了。”

黄子一边专心搓手里的大雪球,一边嗯嗯地回应他。

 

其实那时候对于所谓的“以后”我就有种奇妙的预感,在那个昏昏欲睡的下午。但那时候我唯一能确证的只是,我和高杨的小院子确实是因为黄子弘凡而变得热闹了起来。

高杨自小喜静,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性格内敛沉稳,也向来不多话。在我陪侍高杨一起长大的那好多年里,别的小孩打猎爬树玩泥巴,我们却常常只是并肩坐在山头,静静地看金光闪闪的日出与云烟壮阔的晚霞。小小的高杨总说,娄燕山好美,可是好安静啊。在黄子弘凡出现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他可以这样鲜活。

 

第一次陪着他和黄子去偷晰哥东西玩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疯了。黄子弘凡神神秘秘说他偷看到晰哥房间里有个精致的小盒子,平时从不将其示人,想必里面是有什么宝贝。接着就怂恿高杨和我陪他去“借出来看看”。

我第一反应是黄子不想活了,但高杨竟然几乎是立刻便应下了。我转过头瞪圆了眼睛看他,高杨笑眯眯地对我道:“因为好玩嘛。代代也要一起。”

于是三个十来岁的小孩凭着各自那点三脚猫功夫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偷偷溜入教主房间,惊动了曦月教半个教的守卫士兵。一群黑衣侍卫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玄刀铁剑反射出的寒光映在我们三个惊恐的脸上。我们被当场抓获,一人挨了李护法一顿打,最后发现小盒子里只是把痒痒挠。

虽然后来高杨一直说他很难接受自己人生中挨的第一顿打竟然只是因为一把痒痒挠,但他每次回忆时的神色分明带着淡淡的笑意。其实那顿打黄子弘凡替他扛下了不少,一边被藤条抽屁股抽得嗷嗷叫唤一边高声叫着“别打高杨”“有本事冲着我来”,被打出眼泪了还转过头不让高杨看见。他挨完打趴在床上,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我只是为了报恩。以前欠你的,现在还给你。”

 

04

很难去计算我和高杨在荒凉空寂的娄燕山逐渐长大的那些年岁里,有多少快乐和惊奇是由黄子弘凡的出现而带来的。第一次偷偷下山逛灯会,第一次和别院里养的狗打架,第一次过年放自制鞭炮被炸到头发焦糊,第一次在房顶上背着大人偷偷喝花雕酒喝到打酒嗝。

从房顶下来的时候高杨还非说自己恐高,让黄子弘凡在下面接着。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常常和我在夏天爬树上去纳凉。

连李护法都常常对着高杨感叹,说小少主变淘了,然后提溜着黄子弘凡的耳朵教训他不许闯祸。高杨的确变“坏”了很多,自从发现了黄子的酒量以后,他便隔三岔五让我搞点酒来,然后把黄子叫到房顶上骗他喝酒。黄子醉了以后倒是没有平日里吵吵闹闹那么聒噪,反而特别乖,让说什么说什么。高杨不知道靠这个从他嘴里骗了多少句“高杨哥哥你最棒,高杨哥哥什么都第一”和“我最喜欢高杨哥哥了”。

我笑他说高杨你变坏了,他眨眨眼,我本来可也不是什么好人。

 

05

后来回想起来,那几年过得似乎像箭一样快。日子一天天地流淌,娄燕山的月升了又落、落了又生,当我意识到我们都长大了许多的时候,我和高杨已经十八岁了,当年那个小小的猴儿一样漫山遍野疯跑的小黄子也已经堪堪出落成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舞起长枪来虎虎生风。

小时候我们一起溜下山逛集市,有时会碰到附近走动的江湖人士认出高杨的身份,在背后指指点点。

“这不是娄燕山曦月教的小少主吗?”

“邪教出来的孩子,啧啧,将来长大了也是恶徒。”

“苍岚怎么还没把这些魔教妖人给清灭啊?哎……”

起初听到这些言语黄子弘凡还会激动得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冲到人家面前就想干架,用小拳头捶、用牙咬、用头顶、朝人家吐口水,怎么无赖怎么来。

然后高杨轻轻叫一声“阿黄”,黄子就像小狗被顺了毛一样,委委屈屈地松手回来了。

后来长大了以后,再听到这些话,黄子只当没听见。或许是他懂事了不少,我想,也或许只是他渐渐懂得了“邪门歪道”是什么意思。

 

他和高杨为数不多的一次争吵大概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起因其实是李护法书柜里的一本旧书,大约就是那种集市上二文钱淘来的“江湖百晓生”撰写的武侠小说。黄子弘凡去李护法房里找他时没找着人,倒是被书里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迷住了。

那天我们三人坐在山巅喝从洪护法那里顺来的陈酿秋露白,有雁凌空划过,激起一道山风清冷的呼啸。

黄子弘凡就着小酒袋抿了一口,说,书里的江湖真好,有腥风血雨,有诗剑恩仇,有晓风残月,有侠客美人。真想去江南看看,那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高杨拿酒的手顿了顿,问他,娄燕山不好吗?

黄子弘凡顺着倒下,将头枕在脑后仰头看着天空,缓缓说,娄燕山好是好,可是太安静了。娄燕山太安静了。

 

然后他们是怎么突然吵起来的我也忘了。只记得最后黄子弘凡将小酒袋重重摔在地上,红着眼睛对高杨吼道:“你当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你原本就是邪教的人,可我是当初被你捡回来的。凭什么我就应该一辈子待在这里呢?”

“高杨,你会不会太自私了一点?”

说完便乘着轻功怒气冲冲地跑走了。

我转头去看高杨。他垂着头,把拳头捏得很紧。他看起来好难过,睫毛轻轻颤动,眼睑垂下的阴影像疲倦地降落的蝴蝶。

我问出了一个迟到很多年的问题:高杨,你后悔吗?

高杨,你有没有想过,所有被命运送来的东西,会有一天也被命运送走呢?

高杨看着我,突然笑了。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猛然发觉,原来在黄子弘凡从一个小团子长成一个小少年的这几年里,我的小高杨也已经长成大人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沉静而又漂亮的样子,眼睛弯弯的,像盛满了塞上夏夜漫天的星空。

他就那样笑着说,他从前答应过会留在这里的。他只是忘了。

 

06

那天一直到快傍晚,黄子弘凡都没有回来。

初春时节,窗外黄沙漫天,一副黑云压城的气势,恐怕是有沙暴。高杨突然提起剑站起,说要出去找他。

我们沿着他离开的方向一路找过去,等发现他行迹的时候已经逼近戈壁了。黄浊的沙尘中几乎不辨人影,但高杨还是眼尖地认出,不远处那个被团团包围住的身影是黄子弘凡。

对方大约是在这一带活动的马匪,仗着人多欺负一个小朋友,套索长刀轮番上阵吓唬人,还围成包围圈全方位夹击。黄子弘凡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十余个大汉的包围,此时已是半跪在地上垂着头大口喘息,无力还击的模样。

高杨的唇抿成一条线。我和他驾着轻功飞过去,他在黄子身边蹲下,轻声问他,阿黄没有哭鼻子吧?

黄子弘凡嘴角淌着血,像头孤注一掷的落单的小狼,但抬眼看着高杨的时候眼神依然很清澈。只是我隐隐感觉那种清澈已经和过去不再一样,像一把刚刚开刃的绝世宝剑,竟让我有些生畏。那是一种见过人血的光。

高杨低头凝视他,神色有一种莫名的哀恋和复杂。

突然一道兵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一把半人高的斩马刀从高杨背后凌空劈下,下一秒就要落到他身上。我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便看见黄子弘凡瞪大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高杨滚到了一边。

刀锋从两人身旁堪堪划过,刀尖掠过黄子弘凡的背,留下一道淋漓血痕。

黄子弘凡重重咳出一口血来,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只是紧紧攥住高杨的手。高杨看着怀里满身是血的黄子弘凡,突然低头舔了舔他下巴上一道新鲜的血迹,然后缓缓扶膝站起,在漫天黄沙中环顾一周。

 

他在黄沙中教给了黄子弘凡,什么是真正的杀戮。

 

07

那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浑身血迹的伤员拖回教中。

黄子弘凡伤好之后安静了很多天。我想那应该是他第一次见到高杨杀人,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所谓邪门歪道是怎样杀人的。

后来高杨带着我去看他。

高杨说,如果你想去你想要的江湖,就去吧。你说得对,娄燕山太安静了。

高杨说,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十二岁那年把你救下来,我已经做了这辈子能做的全部的好事了。

他说,人生短短几十年,不该有什么遗憾。

黄子弘凡注视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自那天在黄沙中被高杨救下以来,他像是突然长大,面无表情的时候脸部肃然得令人生畏,可是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还能让人依稀回忆起小时候那个笑得张狂的小猴子。

“高杨,你是个笨蛋。”他说,“那天之所以和他们打起来,是因为他们在背后骂你,说你邪教妖人,说你嗜杀成性,说小少主将来会有一天变成大魔头。可是怎么会呢?不管外人如何,你在我心里,从来清清白白。”

他说:“江湖太远了,不去了。还是一直陪着你吧。”

 

08

其实我一直并不相信预感这种东西。就像多年前那个昏昏欲睡的下雪的下午,我仿佛冥冥中站在了许多年后的我这样一个视角,置身事外地看着当时发生的一切。可我什么也无法阻止,什么也无法预言。

我只是隐隐感觉,老天在和我开个小小的玩笑。他让我错以为人生中一切面临选择的关头其实真的都有两条道路可以走,真的有办法会让结果变得不一样。但后来总有一天他会让我发现其实这些都是错觉,命运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流向。

在那一天,在黄子弘凡说出“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时候,那种梦一样的错觉再次笼罩住了我的视线。隔着雾一样的梦,我看到了高杨的眼泪。它滴落到空气中,像坠入微尘的珍珠,很快便被风吹散。

我情愿他从未说过那句话。

 

09

他们那次的争吵被逐渐吞没在岁月里,我们三人又回到了彼此相伴昏昏度日的日子中。娄燕山的日月还是那样苍远空寂,在黄子弘凡时不时的聒噪声中慢慢地流逝着。那棵小时候经常被我们三人爬上爬下的树像是突然得了病,在两年后枯死了。

树枯死的那天,晰哥离开了。

听说当年他创办曦月教也不过十几岁,有人说是为了纪念故去的什么人,有人说是为了挑衅名门正派里的什么人。他离开的时候,霜雪隐隐染白了他的鬓角,也染白了这二十来年岁月中渐次消磨的恩恩怨怨。晰哥走了,他说曦月教就留给你咯,小高杨。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他走得悄无声息。我向着东边磕了三个头,当年幼时救命之恩我始终无以为谢,只能尽全心辅佐高杨作为我最真心的报答。

高杨就这么成了魔教年轻的教主。他坐在前院正堂,支着头看着跪了一地的教众们轻笑,发出一声旁人几不可闻的叹息:

哎,小少主真成大魔头啦。

 

10

苍岚军打来的时候恰好也是个冬天。那年冬天格外的冷,仿佛呵口气出来能结成一道冰。

曦月教在关外安稳了太多年,苍岚几乎没有花费太多力气便突围进腹地。

那日娄燕山被标志性的红翎玄衣铁甲包围,如同被黑红的火海吞没了一样。苍岚领兵的那个人叫张超,鲜衣怒马威风凛凛,站在高处向里面喊话。

“我们今天不是来寻仇的。你放心,只要你把黄将军的小儿子交出来,我们不会动手。”

你看,嘴上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可沿路过来杀了多少曦月的守卫,尸骸遍野。原来所谓名门正派,不过如此。

高杨从门里缓缓走出的时候,在场许多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们在与之对话的曦月教现教主,还当是哪位谪仙自雪山深处踏风而来。二十岁的高杨眉似弯月,目若点漆,长身玉立,在一身黑色大氅的包裹下更显气质胜雪清冷。

他静静地看向对方,面露一丝嘲讽,悠哉游哉地徐徐说道:“看来你们家将军是日理万机,忙着做朝廷的狗还忙不过来,儿子丢了七八年才想起来找。怎么竟还找到我娄燕山来?我教可没哪个不长眼的想给人当便宜儿子。”

张超眯了眯眼,招招手道:“那就得罪了。”

 

兵刃相接的一瞬间,刀剑的寒光照亮了整座荒凉的山,将天边染成红色。兵器与兵器摩擦的声音,肉体被利器划过的声音,人们咒骂的恐惧的亢奋的声音,在空气中环绕回荡着。娄燕山第一次没有那么安静。

高杨回头看了我一眼,眼角弯弯的,眼神柔柔的,毫无攻击性的样子,可我知道他那身大氅之下,全是能瞬间取人首级的阴毒暗器。

他说,代代,黄子我托人送出去了。你好好照顾他。然后等我。

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我还能回来的话。

我慌忙伸手想去抓住他,可是他三段灵活的轻功便轻巧地上了天,一瞬间消失在了远处混战的战场之中。

我在原地呆立了三秒,最终还是垂下了手。

都是命。我想。聚散是命,生死也是命。到底是凡人,由不得不信命。

 

11

可那一天对于我来说,到底是一场许多年后在夜里窥见都还会被惊醒过来的噩梦。

我听高杨的话躲藏在树上,所有场景无所遁形。高杨气息奄奄地跪在地上,满身都是血污,端庄漂亮的样子荡然无存。张超踩住他的肩,将长枪一寸一寸刺进他的腰间,高杨随之发出痛苦的哼鸣。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黄将军的儿子,到底在哪儿?”

高杨大口喘着气,抬起那张被血和泪水染遍的脸,看着张超轻轻一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张超狐疑地将头凑了过去。

高杨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在令堂肚子里呢。”

你看,高杨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漂亮的脸蛋下一肚子都是坏水,温存的神情背后谁知道藏着什么阴暗的想法。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很容易给人某种多情的错觉,可最后你会发现他竟然要命地薄情。他这一生的温柔,大概只有一点点真的分给了世间万物,而其余九分九,全给了黄子弘凡。

张超怒极反笑,将长枪在空中挽了个花。“高小教主,我已经没有耐心陪你玩了。黄将军的儿子我自然会找到,至于你,就先上路吧——”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我看到高杨的笑在一瞬间凝固。

 

黄子弘凡的声音很冷静,冷得像山巅不化的雪,冷得不像他。他分明该是火,冬雪皆为之燃。

他一步一步地朝二人走过来,靴子踏在雪上踩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像是崩塌。

黄子弘凡没有看高杨,他只是和张超淡淡说道:“我跟你走,你放了他。”

我看见张超神色恭敬地收起了枪,对他行了个礼,然后让人为他牵来一匹高大黝黑的战马。我看见傍晚残阳如血殷红,瑰丽的深紫将天边染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我隔着很远去看黄子弘凡,可是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他身影越过高杨俯下的躯体,越过千山万水,一点点消失在雪里,像是再也无处可寻。高杨,高杨啊,我轻声呢喃。冬天就要过去了。

 

12

后来的那些年,我和高杨在逐渐地长大,甚至慢慢地衰老。

黄子弘凡走后的一年、两年,高杨还坚持着派人去打听消息;四年、五年,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便仅仅从市井酒肆中偶得听闻;等到七年、八年,黄子弘凡这个名字就像是在娄燕山消失了,就好像是被那年的大雪裹挟着卷走,在空中被完全吹散了。

娄燕山就像回到了捡来黄子弘凡之前的样子。那么空,那么荒凉,那么安静。一声乌鸦的啼叫就可以惊碎上空的云。

高杨自与苍岚对峙那年受重伤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前几年几乎全靠珍贵药材吊着一条命。名医说这是伤到身子的根骨了,若是肯去那江南暖润之地好好养着,兴许还能多几年好活。

高杨那时闭目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闻言笑着重重咳了两声,用气声说道:“我可不去,江南的小花小草怎么比得上我们大西北,每年冬天还能到处玩雪……代代,你说是吧?”

名医气得吹胡子瞪眼,又说身体上的病尚且还能靠药材慢慢养着拖着,可心上的病别人没法治,也不会治。

我无言。他不会去江南的,我知道他在等。

 

随着高杨身体的衰弱,曦月教也像黄昏堕入海面的太阳,走向了它的式微。

娄燕山的人越来越少,有的人回乡安居,有的人去南方闯荡更大的江湖。娄燕山从未那么安静过,就像是数年前的那些笑闹如梦一般,未曾真实存在过。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披着大衣出来在院子里走走。抬头望见一轮弯月,莹光闪烁着塞外的孤寒。而高杨静静坐在月下的树旁,像是随时会被月光吸走一样的单薄。

我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走上前用裘衣将他包住。高杨转头看着我,眼神亮得像是寒夜里两颗独自明昳的星子,他说:一个二个都走啦。代代,什么时候你也会离开我呢?

也许我应该告诉他,只要你在世一天,我便永远不会离开你。但这句话于他来说或许是种更大的讽刺。我只好说,我不知道。

他笑了一声,便沉默了。然后突然地抱住我,很久之后,一股热流顺着脖颈流进我的衣服,在我的心上滚滚发烫。

说来讽刺,在高杨意气风发尚能行遍四方之时,他总说江南的烟雨迷蒙哪里比得上塞外的漫天大雪。而如今他病骨支离,却在雪中对我说:代代,我想去江南看看。

我将他的狐裘系紧了一点。

我明白他只不过是在骗我。其实我想告诉他,如果真能如此,我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他要等的人了。

 

13

在我目睹曦月教存在于世的短短二十年中,曦月一共和苍岚打过三次。第一次它留下了黄子弘凡,第二次它带走了黄子弘凡。

而第三次发生在八年以后,我没想到我这辈子还会再见到黄子弘凡。

他着红翎玄衣铁甲身跨骏马立于军前的时候,似乎能将天地都踩在脚下。那样的气宇轩昂,那样的孤冷沉着,八年的岁月赋予了他太多,那是娄燕山永远给不了他的,或许也是我和高杨永远给不了他的。

有些人天生就是属于江湖。

当高杨从院子里走出上前对峙时,那瞬间仿佛天地都静了。

绵长的山川与积雪横跨在他们的视线中间,仿佛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的原点。天地本无,物我本无。

列于阵中副位的张超说他们是受命而来,剿伐邪教,锄奸惩恶,亦是为黄子弘凡建功立业而来。黄子弘凡摆摆手对他说不要说了,然后让所有人就地扎营,养精蓄势。

张超咬牙看着他,他转头说三天,哥,就三天。

张超安静了。

 

我想那可能是高杨人生中最静好的三天。雪后微霁的天空将圣洁播撒在雪地上,折射出有些刺眼的光芒。黄子弘凡从光中走下来,宛如天神降临。他轻轻叫了一声高杨,像叫醒了绵延的积雪和沉睡的岁月。

我们三个人又靠在树上聊天,讲些不着七八的闲话,但绝口不提那仿佛无端消失的许多年;黄子弘凡去李护法的书房转了转,说从前好多东西都没了,原来他还在念着那本书;黄子还是很吵闹,讲起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便说个没完,仿佛当时那个冰冷孤绝的苍岚将领不是他一样。后来我们又坐在房顶上喝酒,横七竖八地瘫着躺着,喝到高杨脸色有些微酡,我把酒壶抢过来说你还要不要你的身体了,高杨说怕什么,阿黄酒量还不如我呢,是不是,阿黄?

他作势伸手想去拍黄子弘凡,黄子弘凡迅速地格挡避开,在一瞬间露出一种警惕和战意,几乎是下意识的戒备动作。那是多年的习惯,是他以前从未养成过的习惯。就像是被刻意隐藏的那些年终于露出了破绽,终于被宣告审判。凭空消失的从来不是只有八年时光而已,还有那些曾经被放在心上认真珍惜过的信任,与当初所有悸动而又不安的爱意。

黄子弘凡突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说不出辩解的话来。高杨的手还垂在半空中,与虚无的空气和路过的风相拥着。天色阴沉暗昧。那样的天空,就像是冬天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14

高杨没有等到三天之后。

 

15

苍岚黄子弘凡领兵歼灭邪教铲除妖人有功,平边境之邪祟,弘正道之浩然,位列将军次。邪教教主自刎火中,世间再无曦月。

高杨有一句话说得对,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他要我一直陪着他,可到头来骗我的也是他。在那夜之前,他趁我不备将我劈晕,然后让人把我带出了娄燕山。

我醒来在夜里。昏暗颠簸的马车中,赶车的小哥抓着缰绳百无聊赖地哼歌,看到我醒了还大大咧咧地打个招呼。而我快要急疯了,用剑指着他让我把我送回山上。

我回到山上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一片连着一片的火海。

我甩开赶车小哥的阻拦发疯一般地冲进去,遍地是尸骨,遍地是火舌,张超一身血污盔甲破损地半蹲在地上,恨恨地看着高杨。

高杨立在漫天野火之中,那张素来沉静的脸在火光映照下美得衍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性。火焰爬上他的衣角,燃烧出一片诡妙的图案。他右手剑尖点地,左手垂落腰间,一半冰山,一半火海。一念菩提,一念修罗。

自始至终,他只重复着一句话——

叫黄子弘凡出来。

张超看了他良久,竟也叹了一口气。他说:“我弟弟心软,可我从来不会。”

张超说:“可他却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心软。这次剿灭曦月的立功机会,是他自己揽来。他自己也承诺过,不踏平娄燕誓不还家。”

张超说:“反正你也活不了几年了不是吗,你的死能为他建功立业做点贡献,也算死得其所了。”

高杨轻轻笑了笑,将“死得其所”四个字在舌尖上碾过一遍。

他说:“哪有什么死得其所。人生在世生也好,死也罢,不过是图一个我愿意,我乐意。”

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一样,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环顾了一圈娄燕山。剑出鞘之时,寒光似将山野的夜都点亮。

像那年小时候黄子弘凡逞英雄替他挨打时轻飘飘说的那句“还给你”一样,他对着空气喃喃地说:“阿黄。欠你的,还你啦。”

 

他说他还给他了。

他说人生在世,不过图一个他愿意,他乐意。

 

蝴蝶在冬夜里翩然坠落,雪又下起来。

 

16

那晚我被赶车的小哥抓着后脖颈带走,驾着马车带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泪流满面地看着他说我不能走,我还要去给教主收尸,他急得破口大骂你要是去了那我就得给你收尸了。

他有一双明亮温柔的下垂眼,是那种和高杨截然不同的温柔,我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像失去了力气一样。我说,你知道吗,他不在了,我没有家了。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像安慰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后来有一年春初,趁春寒之末带着些微凉的时候,我带着些祭奠的物品回了一趟娄燕山。到底是多少年后的“后来”,其实我不太记得清了。总觉得离开西北以后,岁月飞跑,万物奔流,我已是半点也抓不住它。

拾级而上跨进那个小院子的时候,竟有人背对着我在拿着扫帚一下一下扫着雪。细细簌簌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山中,仿佛时间都在此归于了静止。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头过来。我手里的东西应声掉了一地。

 

我和黄子弘凡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旁。我俩都有些尴尬,少年时虽然我们总是形影不离,但其实我们二人的关系都是靠高杨连接在一起的。高杨不在了,我和他之间,似乎便无话可说了。

我问:“你,没有在苍岚……”

“没有。”他打断了我,“我现在住在这里。”

我哦了一声,接着便又是长久的沉默。我不清楚他的意思,但也无心再去深究了。

“那天我不知道,因为我被我哥下药迷晕了。”良久以后,他开口讲话,“但是我也不想再骗自己了。如果那天我哥没有迷晕我,我会怎样选择呢?难道在更早更早之前,我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可能我哥正是知道这一点,为了不让我将来地把罪永远归在自己身上,他先于了我一步。”

“可是我后悔了。这些年我常常会想,如果我能够拥有机会重新选择一次,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又或者,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一切该发生的早就注定了。都是命。”

“你知道吗,那天时隔八年我再见到高杨。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阿黄,你长大了。是吗?那八年里,我去了好多地方,杀了好多的人。原来杀了人,就能长大。”

“代代,你想他吗?”

“我很想他。”

 

那天他带我去看了高杨的墓。很简陋的小木碑立在一棵树下,仿佛在用生命滋养着这座空寥而又沉默的山。

我在墓前摆酒,在高杨的见证下,敬了黄子弘凡三杯酒。

第一杯谢他少时相伴,第二杯敬他正气浩然,第三杯祝他建功立业,宏图大展,与高杨来世再不相见。

黄子弘凡笑了笑,无声地注视着小木碑,又顺着目光看向了远处山巅绵延的银色积雪。

冬天已经过了,而人间还那么长。

 

——END——


(maybe有个卓玮番外)(但真的就是maybe)

有请(早就过了的)下一位 @西西歪的增高鞋垫 老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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