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汐

无可奉告

【小凡高/弘杨】Dear Lars


全是私设,务必不要上升真人。

人和人之间的所谓感同身受从来都是个伪命题,但还是希望这篇东西多多少少能给人一些宽慰。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

 

*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



 


Dear Lars:

 

首先要向你汇报的是,我近来很好。我又尝试了一次炸汤圆,这次没有将厨房炸掉。在与食物斗争的漫长征途中,我又前进了一小步。


其次,我听从你的建议,找到了一个室友,是个开朗的中国男孩,今年刚到维也纳上学。


我帮他提了五分钟行李,他便像得到了天大的善意似的,一口一个哥叫我。我还带着他去我曾和你提起过的那个舒伯特教堂转了转。他的好奇心甚至比起你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刚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连坐地铁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件新奇的事情。全然不同于三年前局促不安的我,他总是能够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的青涩表现出来,然后用大大的笑容化解所有可能的尴尬,丝毫不为之感到畏惧。他指着刚加的微信号上我的名字笑着问我说,所以Gyon应该怎么念啊,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我想了想对他说,我还有个朋友的名字更加奇怪,他叫Lars。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高中时我们一起上晚自习时候的情境。夏季傍晚闷热黏湿的水汽在教室里循环流通,安静的空气中只听闻笔尖在书本上刷刷滑动的声音。大家在与作业斗法的同时,我却在百无聊赖地翻动着一本厚厚的《古代城邦》。我小声对你说,你看,书上说Lar是家神的意思。古希腊人总相信人死后的亡灵会变成家神,继续守护着亲人在凡间的命运。你也侧过头来小声对我说,是啊,你不知道我的英文名就叫做Lars吗。


后来便是你因为说小话被罚站了半节自习,而我向来能因为乖巧沉默的形象在这种关头逃脱惩罚。


说回正题,我一直很难将家神与你联系在一起。你总是那样自由、洒脱,像一阵四海为家的快活的风。直到这次出国前我终于见到你的家人,你紧紧握着我的手告诉他们说这是高杨,我的男朋友。你的手宽大而又温暖,无形中好像也将我的焦虑与不安一一融化。然后我看到你父亲冷哼一声却忍不住偷偷打量我,你的母亲淡淡微笑着向我招手让我过去,说想看看我。


你后来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我就说我爸妈很好的吧。你到了我家就是我的人了,他们有多么爱我,就会有多么爱你。


对于这句话我深信不疑。我的阿黄,你从来都是活在爱里的孩子。因为拥有的爱足够多,所以也向来不吝惜给予他人同样多的爱。遇到你之前我时常感觉生如逆旅,一苇以航;遇到你之后,我突然就顿悟了家为何物,突然便明了了我到底有多么需要这个东西。Lars是个奇怪的名字,但很适合你。


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在飞维也纳之前,我去见我爸了。




 

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尽管我携带着他的遗传物质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一年,依然只会在面对这个问题时陷入沉默。


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半夜被客厅里的争吵声惊醒。我听见妈妈流着泪骂父亲的声音,说他是暴/君,是独/裁/者。那时候的我尚不能明白这两个词的含义,不明白这种表述对于一个平凡的四十岁退伍军人来说有些夸张到可笑。但倘若你向现在的我问起我父亲是什么样子的,我大概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印象依然是这两个词语。


“像个男人的样子!”这是我父亲的口头禅。


小学时我曾被他带去冬泳,在寒冷的十二月脱光衣服跳进几乎快要结冰的江水,在一片刺骨的冰凉中隔着水面看他刀刻一般严肃的脸,看他用口型对我说:“别打颤,勇敢点,别跟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似的,像个男人的样子!”


中学体育课上,我路过操场时被故意从某个方向飞来的足球踢到了脑袋,脑内一瞬间仿佛血液倒流。我包着绷带请假回家的那天,父亲坐在沙发上皱着眉看我:“一点小伤,有什么不能坚持的。他们敢砸你,你就敢打回去。你要像个男人的样子!”


甚至有一次,我在家里看电影,因男女主人公命运下无法幸免的分离而泪流满面的时候,父亲啪的一声用遥控器将电视关了。他几乎是带着一股我所不能理解的盛怒,居高临下地质问:“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哭的?高杨,你能不能像一个男人的样子?”


男人的样子。


父亲口中的这五个字就像是一串神秘的咒语,可以抵挡寒冬腊月刺骨冷凉的江水,可以反抗这个世界无缘无故的丑陋与恶意,可以抹去所有对于人生成就来说毫无益处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


可是说实话,阿黄。我从来不太了解到底什么是“男人的样子”。那是否就是每次父亲醉酒后向我吹嘘的他年轻时的功勋与部队上的荣誉?是否就是每逢父亲与母亲吵架时他气势汹汹,用手指对着母亲吼出的那句“女人就少说话”?是否就是从小时候起父亲便为我定下的人生,参军入伍报效祖国,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老来回首再豪迈地追忆往昔,感叹自己多么热血沸腾的一生?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尚不知道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便被父亲打上了“不像个男人”的标签。他永远不知道那种明明白白写着失望二字的目光会有多么伤人,因为在他看来,会因为他人的目光而受伤本身就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所以你知道吗阿黄,这一次时隔三年多再回去看他,我在心里是怎样地退缩过、斗争过,最后鼓起勇气踏上了回家的那条路。也许你自己都不记得许多年前一个暑假,你缠着我看一部动漫,电脑屏幕里的主人公说:“不要逃避啊,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后来想想,其实父亲就是我的命运吧。血缘这种东西从来无法逃避,只能面对。


那是一条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小路了。我手抄着兜慢吞吞地走在路上,道路两旁的三球悬铃木在盛夏蓬勃生长,有风穿过树叶打着旋从我耳边刮过,似乎将我吹回了年幼的时光。那时候父亲在黄昏把我从幼儿园接回家,便是牵着我的手走过这段路。他告诉我路边这种树就是书里写的法国梧桐。我抬头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最厉害的人。


那时候他会笑着把我举得很高,叫我“小男子汉”,又叫我“小士兵”,我会被他逗得咯吱咯吱地笑,然后奶声奶气却又铿锵有力地叫他“长官”。


我不明白为什么对于父亲的崇拜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渐渐变为畏惧。我想对于事情的变化,我是应该负担一部分责任的。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当父亲每次呵斥我“你能不能像个男人的样子”的时候,我都是真心实意地在为自己不够男人的罪行而感到羞耻。因此在这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拥有可以成为任何一个样子的权利。


后来,后来的后来,当父亲提起凳子砸到家里那架被我视若珍宝的钢琴上并指着我一字一句告诉我“要么给我放弃学音乐的狗屁理想,要么给我滚出家门”的时候,当我那本记录着关于我懵懂意识到自己似乎喜欢男孩子这一秘密的日记本被父亲盛怒之下劈头盖脸扔到我头上散落一地的时候,当我在恐惧与绝望的包围中瑟瑟发抖的时候,我都会想,如果我可以早一点认识到“自我”为何物,而不是去痛苦地追问到底什么是“男人的样子”,一切会不会变得好一点。




 

阿黄,我不知道你出柜时是怎样的场景,但我可以想象你目光坚定、声音响亮的样子。因为你从来都是这样,永远挺直着脊梁,眼里永远闪动着光,不管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而我那年的出柜,却是混杂着眼泪、争吵与鲜血的兵荒马乱。我始终记得那个傍晚。我抹着鼻血如父亲所愿地“滚出家门”,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徒劳地避开所有人探寻的目光。比起性向的秘密在父母面前被揭露的尴尬难堪,更多的是一种自己再次令父母失望的耻辱不甘,并因这种耻辱不甘感而再次萌生出自我厌恶。那是一种双重的痛苦,像一双残忍的手将我推进情绪的深渊。


父亲,我受够了。我不是你的什么小士兵。


我是个逃兵。


我软弱,自私,退缩,扭捏,多情,易感,被灰头土脸地赶出家门。我没能如你愿般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反而爱上他们。我细弱的手指抓不稳篮球足球任何球,它们只会在黑白琴键上孤独地翻飞。我学不会游刃有余地与人共处,像个幽灵一样游离在社交之外。我背叛了所有你的期望,这场战役我输得一败涂地。


然后,阿黄,然后我就碰到了你。


你刚打完球骑着车回家的样子活泼而又健康,偏黑的肤色和绷紧有力的小腿透露出小狼一般的力量,使我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应该就是我父亲想要看到我所成为的样子吧。


你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高杨——你惊呼道,我的名字从你齿缝中滑出的声音很好听,“杨”字的韵母带出的尾音使你的嘴型看上去像一个微笑。


你这是怎么了,你和谁打架了吗,你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怎么,我也没有和人打架。我只是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譬如固执,譬如软弱,譬如在日记本上无意识地写满你的名字,譬如在教室里太长久地注视着你,譬如流着泪也要看着父亲的眼睛说音乐是我的理想,譬如在父亲的暴怒下几乎是带着恶意报复性地告诉他说,我真希望我不是一个男人,我真希望我不用做一个男人。


譬如我走在街上遇到你时,第一句话便失控地惊吓你,黄子,为什么我会是一个男生。


短暂的惊讶神情之后,向来多话的你却什么都没说。你拍拍自行车后座说,上来,带你去兜风。


那天晚上我们在大街小巷之中穿行,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是能把所有烦恼和忧虑都抛之耳后。最后我们停留在了河边,两个人傻傻坐在堤岸旁看着河面上倒映的霓虹灯光,你似乎在绞尽脑汁地回忆这辈子听过的所有能够安慰人的方法,最后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头发凌乱,脚上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拖鞋,脸上还带着鼻血没有擦干的痕迹,曾被我安静注视了很久的男孩用手温柔地擦干我的眼泪,然后对我唱“Darling you look perfect tonight”。




 

阿黄,我至今仍然感谢命运。即使它也许只是随手之举,并不知道把你送到我身边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神圣的恩典。


我不敢回家,你便让我去你家里住,热情地向我述说你的家人是多么友善。你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是波伏娃的《第二性》,然后磕磕巴巴地告诉我什么叫性别与存在,什么是自由与自我。你和老师申请换座坐到了我的旁边,在每一个我偷看课外书籍不肯学习的晚自习上为我打掩护。你认真地告诉我说,你属于你自己,让所有因此而耻笑你的人见鬼去吧。你还带着我逃课,我们穿着校服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看音乐剧《春之觉醒》,然后在男主定定地看着远方唱出“God I dreamed there was an angel who could hear me through the wall”的时候,你凑过来摸了摸我的眼角轻声问我有没有哭,然后温柔地吻住了我。


那瞬间我听见的不是歌声,是我心中的冰面碎裂的声音。就像是一束阳光从高处的罅隙中照进来,让我在睁不开眼的同时意识到原来太阳的光竟是可以照到我这小小一隅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摆脱过往那个向父亲苦苦讨好却从未获得过他垂怜的自己,开始痛恨“痛恨软弱”本身这种真正的软弱。因为有人告诉过我,每个人都可以软弱、自私、退缩、扭捏、多情、易感、流眼泪、成为异端,每个人都有权利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那个样子,而不是“男人的样子”、“女人的样子”、“大家的样子”。因为有人告诉过我,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找到自我,因此他们从未活过。因为有人告诉过我在爱你的人面前有时并不需要那么勇敢那么完美,因为这个人说他很爱我。


从那时起我重新提起笔翻开了我的日记本,因为我想重新告诉我的父亲,我为我曾向你感到抱歉而对我自己感到抱歉。我确实不是你的什么小士兵,我只是误将你的功勋当作了我的功勋。我们从来不肯承认我们是彼此的异类,因此我们耗费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在相互妥协这件事上。但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战场,而这一次我将永远不做逃兵。


我在扉页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




 

我的阿黄。我不怕承认,时隔三年多当我终于敲开家门、见到父亲面容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是泪流满面。那是第一次,父亲见到我的眼泪却没有呵斥我,只是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知道回来了?进来吧。


那时我终于意识到,我已经身处客乡远离家人近四年了。父亲的脸还是像当初一般刀刻似的严肃,仿佛下一秒就会跳起来指着人臭骂一顿,可是他的腰杆早已没有从前笔直,鬓边的白霜也越来越多。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和父亲心平气和地谈论着我“高中时那个小男朋友”。我说我们现在也在一起,我们很好,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也会一直在一起。父亲哦了一声,像是很尴尬一样,又语气很硬地告诉我说,就算谈了恋爱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想着靠别人,男人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


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告诉他在维也纳学音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之一,不管今后如何,我不会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爸爸,虽然我不再是坐在你肩上拿着望远镜四处勘察敌情的小士兵了,但您永远都是我的长官。


父亲一副很受不了的样子,把茶几上的一包抽纸砸到我身上,说赶紧把眼泪擦擦,像什么样子。




 

阿黄,我的阿黄。这就是我要向你交代的事情。我猜在你知道以后,你一定会埋怨我回家怎么不把你也一起带上,要是挨打了还能帮我扛扛。但我相信你最终能够理解我,有些事是我可以独自面对,也必须要独自面对的。这是我在维也纳的最后一个学年,等我下次回国与你见面时,我们就能结束漫长的四年异国生涯了。等到那时我们见面,我再亲自向你赔罪好了。


今天维也纳的天气很好,风吹得温柔,适合出去走走。我的新室友早已按捺不住心思,向我发出了七八遍与他一同出门的邀请,并伸过头来好奇地打探我在键盘上敲打些什么。我笑着告诉他是家书,他便啧啧啧地跑开了。他真的和你有些相像,不是吗?


好吧好吧,我是骗你的。除了都像只活泼开朗的小狗儿以外,也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我并不想吻他,可我确信的是现在、此时、此刻,我十分迫切地想要吻你。


期待下次与你见面。我永远爱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

 

Yours,

Gyon




*出处是《名侦探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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